饺子是猪肉白菜馅儿,上午买的鲜肉,手工现擀的皮,家里做的东西永远带着烟火味。
最后两个碗都见了底,只剩一层薄薄的油花漂浮,汤水仍旧温热。
老太太收碗去洗,不让其他人插手,末了又端来一碟瓜果零嘴。
全是住院时亲戚送的,没吃完,出院带回来的。塞两袋钙奶饼干到陈时予怀里,老太太“哇吱哇吱”,不晓得讲的什么。
陈时予大概能懂,应该是让她留着晚上吃,饿了就垫巴两口。她迟疑俄顷,收下,揣外套兜中。
没事做了,老太太转悠半圈,坐在她们中间。一会儿,老爷子也挨着一起。
电视机屏幕上打打杀杀,江湖儿女快意泯恩仇,潇洒且畅快,现实中的氛围却是截然相反,两老两小并排坐,尤为诡异。
俩老的看不懂武侠剧,留这儿也不是为了看电视。
关姀抓起遥控器,调大音量,待在下面陪着打发时间。
公平起见,老太太也分了两袋饼干给关姀,绝不当面厚此薄彼。
关姀不爱吃这个,干吃噎嗓子,平常都是背到学校泡牛奶当早饭。她接着,顺手就放茶几上,对老太太说“您留着白天吃,我有别的。”
老太太又捡起苹果,找小刀削皮。
关姀这回没拦着,清楚老人家的顾虑。
倚天屠龙记一晚上只放三集,十点后转成了一部家长里短的现代剧,演的尽是婆媳矛盾与鸡毛蒜皮,看着就闹心。
老太太倒是喜欢这种,原本还在打瞌睡,这会儿竟精神了,看得津津有味。
关姀放下遥控器,忍住换台的冲动,眼神无意扫到另一边。
陈时予没心情看电视,安安静静坐着,手热乎了,冻疮也渐渐有点痒了,宛若数只大头蚂蚁在啃噬,从皮到肉都有一股难以忍受的钻心感觉,想狠狠挠两把,可又不行。
真用力抓挠了,破皮都是轻的,绝对比先前还严重。她不止一次领会过,心有余悸,只能靠捏手掌内侧的肉缓解,时不时揪掐两把。
把她的自虐行为收进眼中,关姀不明所以,稍稍压下眉头。
至此,终是各退一步,不再势同水火。
谁都不提起先的那些了,短暂“停战”,有什么之后再说。
最起码的,不在老人面前争来争去。
这才出院几天,光是关乞山那个不孝子就够令人愁的了,再不消停点,保不准老太太急火攻心,过不了多久就得吹灯拔蜡追随吕辛而去。
十四五岁了还是懂事,她俩心头有数。
也是老太太最先熬不住,这么晚了,眼皮都在打架。她平时八九点就睡了,一般最迟不超过十一点,今儿是少有的例外。
关姀扶老太太进屋,帮着把电热毯打开。
“热了再关,先上去躺着。”
老太太听她的,都照做。
关姀细致,临走了,还安抚说“别操心那么多,好好睡一觉,今晚那么辛苦。”
老太太双目蒙了层浅灰,里头透露出不易察觉的哀伤,她似乎要对孙女讲什么,可到底没吱声。说不出来,也不肯表达。
关姀前脚出去,门刚合拢,电热毯后一步就被关上了。老人家节俭,尤其是在家里条件困难的时期。
与此同时,客厅里的电暖器也被关上。
暖黄色的温暖消失,半分钟之内,楼上楼上的灯紧随其后,逐一被黑暗侵占。
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,有人借着外边街上传来稀薄光线上楼,有人凭感觉摸黑洗漱,各自界线分明,相互不干涉。
这一晚不知怎么睡着的,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牢牢横亘,上不去下不来,关姀翻了几次身,把头都埋进厚被子里,听着寂静街道上不时传来的风声,还有后院枝叶摩擦的沙沙,无比心烦意乱。
翌日。
天晴,太阳高照,难得是个明媚的日子。
雨天的阴霾被驱散,冬日的阳光最为舒适,到处暖洋洋。
前一晚进超市买的东西还丢在楼梯口,早上被老爷子捡到,收拾收拾放楼上卫生间了。
袋子里装的日用品,一条毛巾,一块香皂,还有牙刷牙膏和漱口杯。
一家三口都有这些,还是前阵子刚统一换过,不知道关姀是不是提前买来备着的,老爷子也没问,直接就送上面了,想着关姀自己看到了会拿走。
关姀没那样做,起床上厕所见东西已经放盥洗台上,便置之不理了。
不是给自己备用换的。
老房子二楼只有一间浴室,陈时予醒后也是到这儿洗脸。
她其实差不多时候醒了,比关姀要早两分钟,可硬是拖到卫生间里没动静、过道那边重新关上门,她才出去,一路轻手轻脚,蓬头垢面进到里面。
瞅到台面上摆了两份洗漱用品,一份湿答答杯子底部还有没倒干净的水,显然是有主的,另一份包装都没拆,每一样都是全新的。
误以为这是老人家准备的东西,但又不确定能不能用,陈时予纠结,杵在当场,沉思很久才敢下主意,忐忑撕开牙刷的外包装。
自打到江北市的第一天,从下车起,陈时予就没刷过一次牙,漱口和洗脸都是偷偷放的医院开水房的冷水,都是憋住呼吸往脸上浇两把,搓一搓,接着喝一口咕噜漱漱嘴就完事。
她带了牙刷毛巾这些来这边的,可那些都是用了很久的了,罗子青不要的毛巾才轮得到她用,一张旧的洗了两三年都没换新的,早就薄得只剩一层都快透光了,连牙刷都是半年前才换过一次,现在都用得岔毛了。
热水器如今在梁安并未普及,陈时予自小就是烧水用,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,她不太会用关家的“新式”洗手间,水龙头一打开墙后的机子就跟着开始运行,她不懂那是热水器在烧水,不知道多放一会儿水才会变热,飞快接了水,赶快关上,等漱完口再接两杯,仅用这么点打湿毛巾,就这样搞完了所有。
出院回来的第一个太阳天有很多事要做,陈时予下楼,两个老人家正带着关姀清理房子里外。
没用完的香烛纸钱鞭炮得专门找地方单独存放,还有两箱办丧宴剩下的未开封的烟酒要退掉,以及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,必须扔掉。
若非关乞山不当人,这些事本该丧礼结束的那两天就可以搞完,结果耽搁了这么久。
杂物原是包括吕辛生前的衣物啥的,习俗上认为还留着不吉利,可一家子都舍不得,还是保留了吕辛的房间,将与之相关的物品全都封存进屋中,尽可能保持吕辛还活着时的痕迹。
关姀不怕晦气,那是她亲妈。
她巴不得“晦气”找上来,如果这个世界真有鬼,吕辛就是天天晚上回魂找上来都可以,至少娘俩还能团聚,人鬼殊途也无妨。
纸钱那些包一团封严实,避免受潮,放后院亭子里了,等来年清明还能用上,到时全烧给吕辛。
而烟酒,是在巷口老街坊吴叔家买的,用不完可以退掉是约定俗成的规矩,搬过去就是了。
四条烟,十一瓶酒,拢共可以退回七百多。
关姀一个人去退的,吴叔给了一千块,她不了解价格,回家把钱给老人家才知道吴叔多给了两百多。
开门做生意不容易,咋能平白无故收人家的,老爷子坚持不要,亲自过去把多的还给吴叔。
吴叔含蓄,说是烟酒都涨价了,没多给,店里是按这两天的最新价格给退的。
明白是编的由头,老爷子坚决不收。
吴叔说“行了行了,死要面子活受罪,当是我给姀姀的,收下给她买些吃的。”
平头老百姓总是古道热肠,即使自家也不好过,但有时从不吝啬力所能及的善意。
老爷子回来了,也没说钱还回去没有,关姀当是还了,没多问。
周末了,离回校上课还有两天,落下的学习进度不是几天就能补回来的,何况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写。
关姀的成绩在整个年级都名列前茅,向来稳居前三,没跟上的她也不急,超进度的作业先放着不写,先写其他的,完成一点算一点。
虽然戴方玉和其他科老师都说过,她可以不写的,但她自觉性,深谙三天不练手生的道理,再聪明的脑子不动起来也会生锈,回学校前必须找回状态。
以往都是吕辛监督她学习,整日耳提面命,如今没人再对她啰嗦,她竟变得老实规矩起来,比任何时候都刻苦上进。
椅子上的陈时予回头望了望,思索片刻,关上电视。
目光落在整洁的卷子上,长久停留,默默看着。
依照往常,这个时间点陈时予也该坐在寝室里看书学习,而不是身处异乡。
陈时予读的当地市的高中比不上江北市这边的学校,无论师资还是别的方面,都远远不如。她原来那个高中屁大点地方,只有两栋教学楼,宿舍还是男女合住一个地儿,一到三楼是男生寝室的地盘,四到六楼归女生寝室,还不是所有学生都能住校,成绩达标的才可以住进去,还是12人间上下铺。
可即便如此,那也是她目前能够到的最高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