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兄弟之间,不必言谢……」睚眦声音一顿,「你既不是,便三跪九叩,谢过此恩吧。」
徐秀白自无二话,依言而行。礼毕,他抬起头,带着些许畏怯之色,望着睚眦。
睚眦轻轻一笑,霎时泪落。泪水甫一落地,便化作了洁白的砗磲珠子。珠子轻轻弹跃,激起琳琅轻响。转眼之间,水气升腾,青幽的火光一闪,睚眦的身形骤然消失。唯余一纸符箓,飘然落下。
徐秀白目送睚眦的精魂飞远,神色之中生了释然。
崔巡缓步走了过来,道:「他虽有罪孽未偿,但被拘索日久,地府自然轻罚。想必不久便能转世再生。」
一旁的嘲风闻言,抱拳称了谢,又将徐秀白扶起。他斟酌许久,才道,「你的名字是……」
「徐秀白。」徐秀白答道。
「西海龙族会记住这个名字。」嘲风含笑,如是说道。
徐秀白也笑,心上感动,让他说不出话来。
崔巡看着他二人,笑着自语:「看来只剩下那边了啊……」他说着,抬眸望向了褚闰生那处。
绛云哭了好一会儿,方才缓了下来。她抽泣着,慢慢松开了紧抱着褚闰生的手臂,「闰生……哥哥……你真的没事了?」
褚闰生坐起身,一脸无奈,道:「本来是没事。可刚才差点被你勒死。」他一边说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脖子。
绛云忙不迭地道歉,满心内疚。
褚闰生见她如此,笑得愉悦。「真心道歉的话,不如给我弄点吃的吧,酱爆猪肝什么的……」
他话未说完,便被池玄打断。池玄的声音听来有些不悦,微透着冷然:「解释。」
褚闰生怔了怔,抬眸望向了池玄。他目光轻移,又见段无错便站在一旁,正静静看着他。他垂眸,笑了笑,道:「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,也不必特地……」
池玄闻言,一把拎起褚闰生的衣领,重复一遍:「解释。从头开始。」
这般举动,让褚闰生有些惊讶。他避开池玄的目光,沉默不语。
绛云看到如此情景,不禁担忧。她抱起池玄的手臂,缓下他的力道,又轻轻唤了褚闰生一声:「闰生哥哥……」
一段沉默之后,褚闰生叹了一声,道:「我做的不是什么好事,也没想过要谁原谅……要怎么解释?」
「要怎么解释是你的事。」池玄松开手,道。
「你说什么都好,我都信……」绛云补上一句。
褚闰生望着她,就见她哭得狼狈。双目浮肿,脸颊飞红,眉宇间的苦色将她的明丽掩去,添了几分憔悴。他思忖着,抬手替她拭了拭泪痕。几番欲言又止之后,终是开了口。
「我没想过要伤你们……」他的声音低沉,说完这句,复又沉默。他低低一叹,道,「当日在九炼天霜镜中,何彩绫助我开了一分元神,从那时候起,就有许多人断言,我一定会变成普煞。普煞要做什么,我知道。可我一心以为,只要我心念坚定,就绝对不会如他们所言……直到,我被李延绡捉住……」他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,「我真的没想到,我身具元神之力,还会被一个人逼迫到那般地步。甚至连你们来救我,他都算计在内。我……我本想一死,保全你们。可是濒死的那一刻,我却明白了许多……」
「我根本逃不开普煞的影响,每到生死关头,便依赖他的力量。说什么吞下普煞,终究是我太过自信……」褚闰生握了握拳,眉头轻轻皱起,「若是普煞的意识居上,着手集齐元神的话,绛云和幻火必然身陷险境。我死又如何?转世之后,还是普煞……」
「既有我在,何需担心。」池玄道。
褚闰生望着他,摇头笑道:「师兄……你死了啊。」
池玄一怔,说不出话来。
「我还是害死了你……」褚闰生低头,苦笑着道。
「我虽死过,但又复生。不必自责。」池玄皱眉,斥他一句。
「嗯。」褚闰生点了点头,「看到你复活的时候,我真的很高兴。可是,就像我一样,你也受了广昭的影响。所以,比起高兴,我更害怕。怕你心里再没有绛云,怕你不愿救幻火,怕你视我为普煞……也是那个时候,我才终於明白,这样下去不行。这世上知道所有解决方法的,惟有神兽白泽。而它自然不会帮我,於是,我杀了它,吞下了它的魂魄……」
他望着池玄,道:「你体内的罡气与绛云的煞气天生相克。若强要在一起,无异相杀。而李延绡也是看准了这一点,才布下先前之局。我与你二人决裂,更将绛云体内的那分元神收回,取尽她的煞气。如此一来,你们便再无弱点,李延绡也没有算计你们的理由。绛云修习定魂咒法虽无多少时日,但暂时护住魂魄的能耐应该有。要救她也再简单不过,取神鸟山上返魂香,平分道行,共享命元,从比便能长相厮守……」他说到此处,轻轻一笑,语调中透出一丝霸道,「而这,也是对师兄的考验。若是真心所爱,哪怕九死一生,也当尽力一试。如若不然,与其相伤,不如相忘於江湖。」
听得这番话,池玄与绛云皆是愕然。
「然后,是幻火……」褚闰生顿了顿,又道,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『幻火』,他不过是普煞的一分元神化成的『神识』。替他锻制魂魄,炼化肉身,的确是任性妄为。要想做到这些,须得定魂咒法和正身之术,我也想过求梁宜和盛若空相助。可又谈何容易?世上并无两全其美之法,一旦犹豫便什么也做不了。事已至此,再没有回头的道理。」
听到此处,段无错开了口,「为此不惜闯上上清?」
褚闰生看了看他,沉重地摇了摇头,「同时吞下梁宜和盛若空,对我而言并不简单。我闯上茅山,是因为上清辅佐唐室,公然与宋军为敌。天下之争,成王败寇,本无对错。但我祖籍华亭,是吴越人士。吴越早已对宋称臣,此次伐唐也是盟军。若是唐室败宋,吴越亦会折损,这个乱世又要持续多久?况且,这纷争之局,是李延绡一手主导。若他借此得势,天下又会如何?掌门方丈壮大上清之心,我能明白。但我绝对不能让宋军战败,更不会让李延绡得逞。若掌门方丈不愿收手,我惟有毁掉上清根基!」他微微有些激动,缓了缓情绪,方才继续往下说,「其实对李延绡来说,上清介入战势,也是弊大於利。所以,我料定他会围攻茅山,夺取《上清真经》。先锋,自然是何彩绫……」
段无错眉头一皱,轻叹了一声。
褚闰生笑得无奈:「我知道她一心求死,可对我而言,她活着,比什么都好。」
段无错看着他,久久沉默。
褚闰生长长吁了口气,道:「而后的事,你们也都知道了……虽然与我原先想的不同,但我终究达成了所有目的。然后,到了最后一步……集齐普煞的元神,彻底毁去。」他的眼神渐渐凝固,聚焦在虚无之处,说话的声音也冷淡起来。似乎他所说的,与他自己全然无关一般,「这一路而来,死者甚众。无论我本意如何,那些人多多少少是因我而死。这些杀孽,我自承当。……其实这样也好,否则,你们又如何能对我狠下心来……」
他说完这些,凝眸而笑,带着些许调侃,道:「不过有件事,我一定要澄清。梁高功的死,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。」
不远处的梁宜听到这句话,忍着笑道:「啊,这我倒可以作证的。」
绛云此刻,心中百感交集,又是感动又是伤心。她看着褚闰生的笑容,道:「为什么要一个人做那么多事呢?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不就好了?」
褚闰生伸手,摁着她的肩膀,笑道:「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若说出来了,任谁都会阻止我的。唉,那不就又绕回去了……」
「可是,你今天差一点就死了……」绛云道。
「怎么会呢……」褚闰生笑着,又望向了段无错,「段师傅曾经说过,我小小年纪却犯血刃之煞,幸而有故人相助,死而复生,更添我百年阳寿。师傅铁口直断,不会错的,对吧?」
段无错笑了起来,他走近一些,伸手摁上了褚闰生的脑袋,用力揉了揉,道:「我还真是收了一个了不得的徒弟啊……」
褚闰生低着头,浅浅笑着。略微犹豫之后,他还是开了口,道:「师傅……对不起……」
「不必道歉。天道承负,从无错漏。待你死后,自有严刑要领。」段无错的语气轻松无比,全然是说笑之态,「好好活过这一世,切莫浪费了。」
褚闰生抬头,刚要再说些什么,却见段无错的身形渐渐透明,须臾之间化作了一张符纸,悠悠飘落。他伸出手来,将符纸接在了掌中,静静笑着。
这时,池玄忽然伸出手来,如段无错一般,用力地摁上了褚闰生的头顶。
褚闰生不知他要做什么,有些惊讶地看着他。
「道歉。」池玄摁下他的脑袋,淡然说道。
「……」褚闰生又是无奈又是好笑,只得道,「对不起。」
「嗯。」池玄应了一声,手上的力道却未放松,又道,「绛云那份也说了。」
褚闰生无语了。
绛云忙摆手,「我不用我不用,我没生气。」
池玄却不妥协,只道:「他欠你的。」
绛云正要劝他,却听褚闰生开口,对她道:「绛云妹妹,是我不好……对不起……」
绛云皱眉,不满道:「你不用道歉啊。我都说了我没生气。」
听她这么说,褚闰生笑出了声来,他刚要抬头,却又被池玄摁了回去。
「徐秀白的。」池玄开口,又道。
徐秀白一惊,竟有些招架不住。
而后,池玄便强摁着褚闰生的头,令他对在场所有的人都道了歉方罢。一番下来,褚闰生满心无力,一片惆怅哀伤之情荡然无存。
池玄的脸上却有了淡淡笑意,他扶起褚闰生,对绛云道:「我们回去吧。」
绛云忙跟着起身,欢喜地点头。
到了此刻,哪里还有褚闰生反驳的余地。那二人再无二话,架着他腾空飞起,往中土而去。其余众人见到这般自说自话的发展,先时惊讶,而后俱是一副无奈之色。
徐秀白狠狠叹口气,回头对嘲风道:「我也告辞了。」
嘲风微笑颔首,「我送你一程。」
他二人一走,海水中残余的水族也一并离开。片刻之后,弱水之上便只剩下了崔巡和梁宜。
「啧,走得到快。看来就剩我一个人收拾残局了,真是天生劳碌命啊……」崔巡仰天长叹,道。
梁宜闻言,轻轻一笑,「能者多劳。我就先行回地府,不打扰鬼差大人了。」
眼见她要走,崔巡开口唤住她,道:「喂。相识一场,何必这么无情。」他低头想了想,「其实吧,你练就定魂咒法,魂魄之身已如此厉害,何不效力地府,将功补过?」
梁宜稍加思忖,笑道:「地府信得过我?」
「好说。你信得过我就行了。」崔巡笑答。
「既然如此,恭敬不如从命。有劳崔大人了。」梁宜欠身一拜,如是道。
崔巡倒抽一口气,道:「嘶……够了够了。随我来吧。」他说罢,摇着头领路,又嘟囔了一句,「唉,待会儿见了阎王要怎么说啊……唉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