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觉得晕么?」她将肩膀架着薛霆的手臂,紧张地问。
「好些了。」薛霆扶着她的肩膀,感受着那软软的力道,心旌荡漾。他望向天边的红日,唇角不禁弯起,那些烦人的箭矢砸落之声也似乎远去。
夕阳,美人,大漠。
再与吐蕃人死战一场,此生,大约也无憾了。
那位懂医术的军士又被请了来,给薛霆换药。不过,他的臂上也受了伤,宁儿只得也为他包紮伤口。军士一边看着,一边称赞宁儿抱得好看,宁儿见他又忍不住话痨,唯恐他打扰了薛霆,忙寻了由头将他请出去。
薛霆吃了些食物,躺在榻上,看着宁儿里外忙活的身影,脸上带着笑。
宁儿回头看到,一怔:「表兄笑什么?」
「笑贤惠小娘子。」
宁儿赧然,倔强之色又起,道:「表兄,我也是大人,你受伤了,尚且还在忙碌,我若袖手旁观,岂不成累赘?」
薛霆讶然,道:「你怎会是累赘?」
宁儿瞪着他:「你不让我帮忙,我就是。」
薛霆目光闪动,看着她,没有与她争辩。少顷,温和地笑笑:「对,你是大人了,应该帮忙。」
宁儿没想到薛霆忽而转了态度,懵然。
薛霆却躺好,道:「我想睡一睡。」说着,看看她,「宁儿,你陪着我,好么?」
宁儿看着他,乖顺地点头:「嗯。」说罢,坐到旁边,「我在这里照顾你。」
薛霆笑笑,片刻,满足地闭上眼睛。
许是有宁儿陪伴,薛霆这一觉,睡得很沉。
他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,猛地睁眼。却见外面的天已经晨曦微露,自己竟是睡了一整夜。薛霆记起城外还有一群吐蕃人,一下清醒过来。
旁边,宁儿却睡得香甜,她趴在案上,露出半边侧脸,静谧而安然。
薛霆注视着她,片刻,小心地起身。
伤口还在疼,他却没有弄出一点声音,将身上的褥子轻轻盖在宁儿身上,走出门去。
晨风清冷,城墙上史图奴一夜未歇息。
「吐蕃兵果然在等援军。」他对薛霆道,有些焦躁,「又多了两千人,吐蕃联合了蒲昌海附近的反叛部族!」
薛霆朝城下望去,微弱的天光映着残火,只见人头攒动,似乎要准备攻城了。
「昨夜缒城而出的军士,可有消息?」他问。
史图奴摇头,道:「派出去二十人,十七人被杀了,剩下三人,不知生死。」
薛霆心中一沉,再看向城外,只见他们已经和运来了云梯和粗木。
吐蕃人有了增援,昨夜轮番骚扰,唐军的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。
大战在即,军曹们大声喝令,让士兵们分守城门。
突然,一声鼓响,新一轮的箭雨从天而降,却不像先前那样不痛不痒,带着杀气,疾疾落下,钉入城墙。
众人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,立刻行动起来,大批的箭矢被运上城头,还击回去。不少人中箭倒地,又马上有新的人补充上去。城下吐蕃兵在箭雨的掩护下冲上来,将云梯搭上城墙。
「投石!望云梯上浇火油!」史图奴大声喊道。
军士们殊死抵抗,上下忙碌,可吐蕃人两倍於唐兵,如此消耗,只怕难於抵挡。薛霆亲自将一个登上城墙的吐蕃病砍翻,对史图奴道:「城中有多少骑兵?」
「马匹有四百!」史图奴道,「城中人人都是骑兵
薛霆喝道:「从薄弱处突围出去!番兵越来越多,送不出信,杨木便守不住了!若吐蕃人借杨木往西,焉耆危矣!」
史图奴神色复杂,未几,一跺脚,到城下去召集人马。
宁儿听说城外的突厥兵越来越多,惊恐不已。她手里握着薛霆给的刀,与侍婢面面相觑。
正不知所措,从人牵着马跑过来,让她们上马,带到城墙边上去。
几百匹马挤在城墙内,嘈杂喧哗。宁儿看到薛霆拿着衣服铠甲朝她走来,连忙下马。
「表兄!」她跑过去,薛霆却将铠甲套在她身上,神色严肃,「我的从人都有些身手,你跟他们突围出城,去焉耆。」
宁儿望着他,有些不祥的预感。
「你呢?」她问。
「我留下守城。」薛霆平静地说。
眼泪倏而涌出,宁儿抓住他的衣服,声音沙哑:「不,表兄……你不走,我也不走……」
薛霆喉头滚了滚,却不由分说,一把将她扛起,放到马上。
「你说过,你是大人,别让我担心。」他望着那张泪水涟涟的脸,扯起一个勉强的笑,低声道。
这时,城上响起一阵喧哗,薛霆神色一凛,急急宁儿道:「要开城门了,你记住左右的人,跟着他们走!」
宁儿咬着唇,哭得不能自已,正要伸手去拉他,却听城上有人大声喊:「烽燧!五里外的烽燧燃起了!」
所有人俱是一惊,薛霆的脸上闪过一道明亮之色,对宁儿大喝道:「记住我的话!」说罢,朝城墙上飞奔而去。
待得登上城头,薛霆眺望,果然,远方狼烟滚滚,正是点燃的烽燧!
「这……」史图奴瞪大眼睛,有些不敢相信。
忽然,一阵喊杀声远远传来,众人望去,只见西南方向,尘头漫天。
骑兵阵形犹如利剑,带着锐气,从吐蕃人的背后攻来,将营阵冲开一角。吐蕃人猝不及防,登时大乱。
「是援军!」杨木城中的军士们欣喜欲狂,薛霆亦不禁露出笑容,定下心来,对史图奴道,「援军来到,都督重整城中军士,内外夹击,可获全胜。」
史图奴露出笑容,让军士击鼓,亲自点兵,引军出城。
薛霆热血翻腾,也想出城去拚杀一番,却因身上有伤,只得留在城上坐镇。
秋日的风,还不算太冷,吹在脸上,爽利得很。
史图奴引着军士,冲入敌阵,将陌刀左劈右刺,惨叫声连连,未几,已成红刃。
杨木四百骑兵,与支援而来的三千人合击吐蕃,势不可挡。吐蕃兵里本有部分是反叛部落来的投机之众,见势不好,即刻调头逃跑。
正在此时,有人赞一声:「那人好身手!」
薛霆望去,却见一支人马正追出逃跑的番兵,领头者浑身甲胄,只能辨认出手中使着一把普通长刀,却落刀有神,一路摧枯拉朽,势如破竹。
鼓声密集,太阳渐渐高昇,战场上,胜败已是分明。
吐蕃被俘千余,其他死的死逃的逃。
风猎猎吹过杨木城外,屍横遍野。
几个军士在清点俘虏,忽然,一个声音传来:「这位兄弟,你臂上这布条,结得甚是有趣。」
被搭讪的那军士愣了愣,看去,只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青年,长着胡子,却能看得出眉目英俊,双眸锐利。
「哦,这个啊,」军士笑笑,「这是我先前守城受了伤,城中一位小娘子帮包紮的。」
「小娘子?」青年一怔,道,「这城中有女子?」
「有啊,先前跟一位大官避难来的,好像姓杜……」
最后那个字出来,青年的目光好像瞬间点燃了火一样,立刻走近前来。
「姓杜?」青年看着他,声音似有些激动,「她如今还在城中?」
「在吧……」军士疑惑地看着他,「在府衙的后院里。」
话音才落,却见青年已经飞奔而去。
军士有些着急,朝他的背影大喊:「唉……喂!那可是大官的女眷!你要敢招惹,小心性命!」
援军来到,宁儿也不用再逃命,被带回了宅中。
虚惊一场,她和侍婢皆喜极而泣。
她脱了那身沉重的甲胄,又担心薛霆,便想出门去寻她,从人却不让。
「让我去吧。」宁儿站在门前,对从人说,「如今不打了,不会有事的。」
「不可啊娘子。」从人急得挠头,「娘子先前执意要去帮忙,郎君已经不高兴,如今娘子再出去,小人如何交代。」
宁儿瘪瘪嘴,正想着该如何找到薛霆,忽然,她发现不远处,一个人定定站着。
她望去,下一瞬,目光亦定住。
阳光照在城墙上,鎏金一般。人来人往,喧闹嘈杂。
可双目远远对视,天地间,却似乎只剩下了各自眼中的那个人。
宁儿睁大眼睛,看到那人朝自己走来,张张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心几乎停止,喉咙像卡着什么,又酸又涩,又喜又悲。
从人见她朝那人走去,不明所以,想阻拦,却被宁儿推开,朝那人飞奔而去。
——你……你要去何处?去多久?
——不必多久。宁儿,我要去挣一副清白身家回来,堂堂正正地娶你。
泪水奔涌而出,宁儿扑到他的怀里。
铠甲坚硬,可当那双臂牢牢将她抱住,宁儿感受到那胸膛的温热传来,呼吸间,满是久违的气息。
「稹……稹郎……」宁儿哽咽得话也不完整,却不敢抬头看他,唯恐是一场梦,「是你么……真是你么?」
「是我……」邵稹的嗓音低沉,带着微微的颤抖,却熟悉未改,「是我,宁儿……」
澄蓝的天空下,风吹过,二人紧紧相拥的身影,在朝阳下拉得长长。
「郎君……」不远处,从人神色犹疑地看向薛霆。
薛霆望着那边,目光平静,未几,淡淡道:「回去吧。」说罢,朝院子里走去。
可没走两步,眩晕袭来,他软倒在地。肋下,暗红的血色浸透了衣袍,他看着,自嘲一笑。
你早该明白,这是你一厢情愿的美梦。
你输了。
薛霆长叹一口气,望着渐渐迷蒙的天空,觉得身体轻飘飘的。
如果只是梦,让它在自己变得患得患失之前消散,也未尝不好……